学华兄走了。昨晚听老同事说到这个消息，浑身骤然感到一种猝不及防的寒冷，仿佛时序停止了流转，把人牢牢定格在初冬这个阴晦的冬夜里。

室内的暖气嗡嗡地响，窗玻璃上似乎蒙了一层薄雾，我来回踱着步，仍然觉得透心地冷。学华兄突然离世，尽管以前曾有过不止一次的预判，但当这一刻到来，还是感觉难以接受。他才退休三年，人生的下半场刚刚开始，就这样悄然走了，是不是上苍对他太不公平了。

翻看手机，前段时间我们彼此的问候还在，一字一句似乎余温尚存，然而，人却已经阴阳两隔，中间横亘着再也无法逾越的山海。

泪是没有声音的，只是顺着心里一道老旧的缝隙，源源不断地淌。这条缝隙是我们这些穿过军装的人，用相似的步伐与敬礼，在岁月的青石板上共同磨砺出来的。

记得2009年，纪检监察体制改革潮声初涌。老财政局大院里的法桐枝繁叶茂，阳光穿过叶隙洒在水泥地上，轻风吹拂，晃动一树光影，辉映出充满生机的气象。就在那日复一日的光影交错里，我经常见到意气风发的王学华老兄。那时他刚从驻军干休所正团职岗位上转业，被安置在新组建的派驻二组。我在五组，隔着一个球场的距离。因为身上都带着兵的气息，那种磨练过、摔打过的痕迹，让我们一见如故。每次在楼道口、操场巧遇，总要站着说上半天话。话题是散的杂的，从新岗位的生疏，说到老部队的晨号；从文件的措辞，聊到部队的演习。那时他的笑，如暖阳一般，爽朗，开阔，能将新环境里仅存的局促，调和得蓬松舒展畅快。

后来他去了信访室，见的少了。偶尔在大院里望见他的背影，匆匆行走的步伐里总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沉着。再后来，命运的轨迹画了一个圆圈。2020年春天，我从驻教育局纪检监察组转任驻编办纪检监察组，推开门，竟看见他已坐在那里。这一次，我俩不仅成了同事，还成了同一个屋檐下的同事。

自此，我才真正地走近了他，了解了他的坦荡、敬业与无私。他的“官衔”与资历，在我们组里算是比较老的，可他的姿态，却永远是低的、暖的。当时，办公室条件有限，他和两名年轻同志挤在一间屋里。每天清晨，最早听见的，总是他清扫地面、擦拭桌椅的声音。年轻人过意不去，他却摆摆手，活动活动，挺好。那神情，没有半分勉强，仿佛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。

处置问题线索，是纪检监察工作中最耗心力、也最见性情的环节。他全无“老同志”的架子，更不提“正团职”的过往。该出差就出差，和年轻人一样坐夜车、住简朴的招待所；调查取证，他跑前跑后，询问当事人，他平和语气里透着一股令人正视的力量。遇到业务上的新规、文书上的细节，他常常拿着材料，走到年轻同事桌前，身子微微前倾，诚恳地问：“这个地方，我还不太明白，你给我讲讲？”他“不耻下问”的样子透着真诚，他这种朴实无华的姿态，正是内心干净明亮的写照，同时，也流露出他对知识与真相的敬畏。

我每次想到此情此景，心里便生出无限的敬佩。他身上好像有一种光，不是烈日般灼目，而是像秋日午后，从南窗斜射进来的一束，明澈、温暖、不刺眼。它照亮角落的微尘，也抚慰人心的褶皱。他时常把“奉献”两个字，做得具体而自然，细微到帮人续上一杯热茶，一次主动承担的奔波；他的坦荡无私，体现在共同打拼的工作成绩，从不计较落在谁的名下，也从不在意所谓的“面子”。他光明磊落的特质，就像用一言一行，在寻常日子里一笔一划写就的楷书，端正，厚重，让人安心。

命运的急转弯，总是选在最平顺的路段。2022年夏末秋初，暑气还未完全褪尽，空气里已有了第一缕凉意。他去参加年度体检，如往常一样从容。然后，便有了那张无情的诊断书——“食道出了问题”。那时，他已经临近退休的年龄，手续尚未办理，人生的乐章眼看要步入一段舒缓闲适的尾声，却猛地被敲出一个刺耳的重音。

他依旧是平静的。治疗、休养，偶尔来办公室坐坐，脸色虽不如从前，笑容却还在，只是增添了些许疲惫的影子。我和其他同事总宽慰他，也宽慰自己，说现代医学精进，这点坎总能迈过去。那段日子里，他发来的短信，字句总是短的，报个平安，问声好，从不言痛。我们大家也天真地相信，那束光，或许会暗一些，但总会亮着，一直亮着。

可这世间的无常，终究比我们想象的更蛮横。它不由分说，便掐灭了那束光。

此刻，窗外是沉沉的夜。我仿佛又看见那个在大院里与我驻足攀谈的他，那个在办公室俯身扫地的他，那个向年轻人虚心请教的他，那个在病中仍向我发来简短问候的他……光影重叠，历历在目。

学华兄，我的老战友，好同事。此生同行一程，我见识了一种比职务更崇高的境界，一种比资历更深刻的力量。那是一种将“人”字写得顶天立地的磅礴力量。

夜深了。泪已止，悲渐平，余下的是一片澄澈的怀念。学华兄应该是去了无病无痛的天堂，那里或许也有一个明亮的大院，阳光正好，梧桐叶沙沙地响。

学华兄走了，但他留下的那束光，永远温暖、明亮，将一直照在我们的心里。

写于2025年12月11日